第七三四章 阳(下)-《官居一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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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什么,什么?”归有光一直很紧张,虽然沈默不是专门来视察的,但万一哪里出现漏子,自己可没法交代。
“怎么还有人吸烟?”沈默仿佛现新大6一般,惊呼道:“我以前从没见过哩!”边上的三尺看了十分惊讶,大人就是得知兵变时,也没这么吃惊过。
“吸烟……”归有光恍然道:“您是说‘淡巴菰’啊,也不知什么时候,兴起这股风来的,反正不会过半年,最早只见从南洋回来的商人用,现在好像越来越多了……”说着指向相邻的几条船道:“您看,四条船上,就有两个。”
沈默已经看到了,喃喃道:“淡巴菰?该是烟草的拉丁音吧……看来这东西真是从南美那边传过来的。”他依稀记得,哥伦布现新大6时,便看到当地土著在抽烟,现在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了,随着贸易传到大明来,也没什么稀奇的。
当然最重要的是,他有轻微的洁癖,不喜欢抽烟带来的味道,所以一阵惊讶后,也就不怎么激动了;归有光本想搞一个来给他看看,见他兴趣缺缺,也就没吱声。
而且归有光现,自从看到那‘淡巴菰’后,沈默便变得异常沉默,以他对大人的了解,这是沈默陷入深思索的表现,便示意船上人不要说话,以免打扰了大人。
沈默确实被那烟草的出现刺激到了,倒不是想到林则徐虎门销烟之类的,这种香烟与鸦片并不搭界,他虽然不喜欢抽烟,却也无意禁烟。但这件舶来品却让他又一次想起,自己的本来身份——在一个陷身于旧式官场游戏的古代官僚外皮下,还藏着一个知道大航海、知道工业革命、知道满清入关、知道八国联军、知道这个伟大了五千年的国度,正要陷入有史以来最黑暗、最落后、最令人抓狂的五百年……但一个人真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吗?平心而论,沈默认为不太可能,历史有其强大的惰性,想要改变它的方向,不啻于以卵击石;当然,他也不得不承认,历史的每次进步,都是由少数人推动的,但前提是天时地利人和,正如时势可以造英雄,但英雄却造不出时势,便是这个道理。
尤其是他缺少成为时代伟人所必须的浪漫情怀,他前世最大的梦想是当上局长,别说总理,甚至连厅长、部长都不敢想……脚踏实地是他的优点,但过于现实又是他的缺点,让他当好普通人是绰绰有余,可要让他承担民族的兴旺,国运的转折,就纯属强人所难了。
如果可能,沈默希望自己可以专心政务,把自己当成个道地的明朝官员,忘掉那些未来生的事情……他相信,只要自己早生五十年,一定可以做到这一点,但该死的老天爷,偏就把他扔到这嘉靖末年,这个有时势却无英雄的该死年代——这个年代哥伦布已经现了新大6,麦哲伦也完成了全球航行,西班牙马上就要吞并葡萄牙,海上马车夫眼看就要起航,大不列颠第一位伟大女王,还正在学习如何管理国家……国际形势风云变幻,国内也不算无可救药——此时日本统一战已经打响,今后一百年都不会有倭寇滋扰东南;蒙古人虽然整天来抢劫,但他们已经丧失了黄金家族的荣光,只是为了生活,才几十年如一日的扮演抢劫犯角色,对大明的土地并不感兴趣;而此时大明真正的威胁——女真正在蓬勃展,不过比起后来,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,有充足的时间去搞掂,总之,如果能把蒙古的问题解决了,大明将迎来一段难得的边境安宁。
再看国内,沈默虽然没什么历史知识,都知道嘉靖以后的皇帝,普遍很懈怠,内阁的权力将空前强大……至少历史书上说张居正改革的条件时,都是这样描述的。
而且他还知道,毁灭北方农业文明的小冰河时期即将到来,会有连续几十年的庄稼减产、绝产、甚至颗粒无收,无数农民将面临被饿死的命运,这对亚欧大6的所有国家都影响深远,欧洲人在许多亲朋饿死后,离开了土地,加入了已经蓬勃展的大航海,到美洲、非洲、印度去寻找生计,被动的完成了从农业国到工商业国家的艰难转身;而中国人在许多亲朋饿死后,也离开土地,但他们却不知道活路在哪里,只能在大明的国土上游荡,组成浩浩荡荡的流民大军,走到哪里,便如蝗虫过境,不仅吃光喝光,还将对命运的不满,泄在王公官绅身上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所以才诞生了高迎祥、李自成、张献忠之流,最后活生生把汉家天下毁灭殆尽,才让异族趁机入关,彻底断绝了跟上时代脚步的可能。
但与北方饿殍千里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南方工商业的蓬勃展,社会物质的极大丰富……小冰河的影响,主要集中在北方地区,南方并没有受到影响,照样可以让穷人吃上饭,让富人穷奢极欲。这是财政制度不合理所致,是可以通过强有力的调整,改变这种穷的穷死、富得富死的极度不均。
再把眼光放远一点,决定未来谁主浮沉的大海上,大明的船队并不弱,虽然目下只是以海商为主,却也强过在两牙在远东的力量;大明的商人已经踏足南洋各国,甚至到了印度、波斯湾一带,而更广阔富饶的澳洲、北美,尚是未开垦的处女地,这么大的留白,足够沈默挥洒一番,让一些看似无解的难题,变成民族二次创业的契机!
这一切,仅想想便可让人兴奋的睡不着觉,可一旦回到现实,想去完成它,可就难于上青天了。他不怕时间漫长、甚至这辈子完不成也没关系,但这种‘众人皆醉我独醒’的感觉,却也最是煎熬,让你始终无法对未来树立信心,甚至更相信自己这是在玩火,而且不大可能善终……正是出于这种心理,他才对孩子们读书不太上心,万一老子出了事,小兔崽子们只能去海外殖民了,如果真有那一天,他宁愿自己的儿子变成有道义的恶棍,而不是满脑子圣人之言的道学。
胡思乱想只是心灵的一种释放,其实沈默早就走在这条不归路上了,他所作的一切,虽然只是零敲碎打,但无一不是为将来在打基础。虽然心不甘、情不愿,可既然已无法回头,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……沈默暗暗为自己打气,在寻找未来的路上,哪怕死在愚昧的迫害中,也会为后来人指明方向,所作的不会没有意义的。想到这里,他都觉着自己真他妈高尚的跟哥白尼似的,不由暗暗偷笑,一直沉重的心终于放松了,身体也舒展起来。
听到潺潺的船头击水声,沈默的目光重新聚焦,这才现原来天已经黑了,船儿也远离了苏州城的喧嚣,在两岸尽是田野的小河中,往郑家庄快的驶去。
这夜色美极了,月色也够朦胧,闻着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散出来的清香,沈默一阵心醉,暗道:‘如果此时边上站个姑娘,不需要太美,我就要犯戒了。’不过好在定定神,现是归有光那张老脸,登时没了迷离,变得没好气道:“干啥?”
归有光这个晕啊,大人半个多时辰不说话,张口就是‘干嘛’?跟点了炸药似的,差点没把他掀翻了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:“马上到郑家庄了。”
顺着归有光所指的方向,沈默依稀看到点点的灯火,料想就是那里了。过了一丛黑黢黢的松柏林,果然看起了那村庄的轮廓,甚至清晰听到了犬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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