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(中)-《官居一品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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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默这时候也已端起了茶盏,同样掀开茶盖,一嗅是雨前,且比皇上赏得还要好,刚想称赞几声,却听胡宗宪如此说,只好硬生生的憋住,不自然的笑道:“这茶就很好了,不必换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爱饕餮。”胡宗宪却坚决道:“但极爱吃茶,既然饭没吃好,茶是一定要喝好的。不然就太不给我面子了。”
“那……恭敬不如从命。”沈默无话可说,且也想看看,他到底能献出什么宝来。
胡宗宪便让人取个精美的景德镇瓷罐过来,神秘兮兮的让沈默看里面的茶,沈默是爱茶之人,哪能按捺的住,凑过去一看,只见里面是个色白如雪的茶团,上面还有两条小龙蜿蜒其上,仅外观便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。
沈默不由愣住了,这可不是白茶,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种,竟叫不上名字来。脑子同时飞快的运转,过了好一会儿,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:“难道是……龙园胜雪?”
“好见识!”胡宗宪伸出大拇指道:“正是此茶。”
“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。”沈默震惊道:“旷世绝品啊!”他也只是从前人著述中,才得窥此茶全貌,乃是五百年历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绝品,据说是取‘银丝水芽’精制而成的。当时人们将北苑茶叶分为‘紫芽、中芽、小芽’三个等级。紫芽,即茶叶是紫色的,制作御茶时,紫芽是舍弃不用的;中芽,即一叶一芽,也就是现在所称的‘一旗一枪’,一般名茶都是这个档次;小芽,是刚长出的茶芽,形状就像雀舌、像鹰爪,雨前中的上品,便是这个档次。
而小芽中最精的,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‘水芽’,要把本就价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拣,只取其心一缕,用珍器贮之,清泉渍之,才能得到光明莹洁,若银线然的‘银丝水芽’。用其制成方寸团茶,仿有小龙蜿蜒其上,号龙园胜雪。
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:‘茶之妙,至胜雪极矣,’但‘每斤计工值四万,造价惊人,专供皇帝享用’,到本朝定鼎后,爱民恤民的朱元璋,终于叫停了如此劳民伤财之举,自此北苑御茶成为历史,几乎销声匿迹。虽然后来,当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间精品茶入贡,但想要重现‘龙园胜雪’那样不计成本的巅峰之作,却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办到的,所以它便和同时期的许多名茶一样,只在青史上流下惊艳的一笔,再也没有重现人间。
很满意沈默震惊的表情,胡宗宪有些得意道:“王询组织建州的十大茶园,用五百亩顶级的茶园,试验了整整一年,才焙制出这小小的一块,也算让国宝重见天日了吧。”
沈默笑笑,道:“如此珍贵的茶团,应该留着欣赏把玩,破坏了就太可惜了。”因其稀少,宋朝皇帝赏赐宰辅大臣时,也不能人手一銙,往往只能两人一銙,而得到赏赐的宰相们,也舍不得将其分开,而是轮流收藏,谁有客人时,便拿过去把玩鉴赏,视之若无价珍宝。
但胡宗宪不这样认为,他一挥手道:“茶嘛,就是让人喝的,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,”说着双手一用力,把那銙茶团掰成两瓣,道:“一人一半,拿回去喝吧。”
看他把那龙团胜雪掰面饼似的一分两半,沈默感到心都被掰开了,小心将胡宗宪递过来的那一半茶团收好,还在摇头道:“真是暴殄天物啊……”
看着他的样子,胡宗宪哈哈大笑,命人冲上茶,笑道:“老弟,我明天酒席之后,便要离开了,衙门的班子全给你留下……你别误会,只是让你不必为日常杂务所羁绊,如果看着谁不顺眼,只管换掉就是,不必顾忌我的面子。”
沈默微笑道:“兄长多心了,我不过是署理一阵子,等这边安定下来,肯定是回京的,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,为我省心不少啊。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胡宗宪捻须道:“现在这时候,我也不瞒你了,东南现在问题不少,但有三件事,你必须马上着手解决,不然会生乱子的。”
沈默点点头,听他继续道:“先是衢州的叛乱,必须立刻平定,不然蔓延开来,你虽然是初到,却也难免要受牵连;还有兵饷问题,东南六省,共有百万大军,这些军队都需要各地官府开饷,现在东南的财政是向好展,但二十年的战乱初定,元气大损,所收赋税还不足以支撑,朝廷叫停提编又太过武断,每个省现在都面临巨大的缺口,许多地方过了年就没再过饷,如果再不解决,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。”
沈默默默的点头,表示记下了,又听胡宗宪道:“第三个,看起来最不显眼,却很可能是最要命的,年前南北都察院几次下文,要求各地官府追究‘战时通奸’行为,在东南各省掀起了一股‘锄毒草’的风潮,各地官府随意逮捕民众,严刑拷打,逼问他们有无通倭历史,还让他们用检举他人的方式减罪,弄得是人人自危。”说着冷笑道:“你也知道,在那个年代,东南沿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,还有许多直接出海成为海商、海寇,不夸张的说,东南几乎人人家家都直接或间接的与‘倭寇’有关。”
沈默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“兵法云,天时地利不如人和,”胡宗宪有些疲惫道:“正因为看清了这点,当初我才会与东南士绅相约齐心戮力、既往不咎,把他们拉到了朝廷这边,这样倭寇才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,越来越弱,最后几不成患的。”说着重重一叹道:“但千百年来有个官场恶习,就是后任上台后,总是要把前任所作的一切彻底推翻,以此来消除前任的影响,树立自己的权威。所以严家父子去后,徐阁老的人上了台,便非要除我而后快,我的一切方针大政,也全都成了错的……我既往不咎,他们就偏要追究,我宽大处理,他们非要大杀四方,这样是让我变得一钱不值,可东南的局势也急转直下了!”说着一拍桌子,打翻了那比金水还昂贵的茶汤,痛心疾道:“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万人,才到了今天这一步,却因为那些蠢货倒行逆施,而前功尽弃,天地不容啊!”
沈默也面色铁青道:“有些人,玩弄权术出神入化,让他定国安邦就抓了瞎,不幸的我大明的官场,偏偏盛产这种人。”
“宵小之辈,却能坏人大事。”胡宗宪喟叹一声道:“你当我恋栈这总督之位?其实从严阁老倒台的那天,我就知道自己的历史结束了,但我告诉自己,你不能退啊,你在他们还不敢胡乱来。我要是一走,真不敢想象会怎样啊。”
沈默轻声道:“大帅苦心无法言表,肯定很痛苦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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