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(上)-《官居一品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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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是人人都像王本固那样好糊弄,朝中有的是明白人,不说近在崇明岛的沈拙言,就说远在北京的徐阁老,便根本不受东南‘乱局’的胁迫,目标始终直指自己。

    这不是他的臆想,而是残酷的事实。近几日来,他收到内阁批回的两份奏本。前一份是去岁两广平定巨盗张琏后,东南上奏的请功奏疏,因是腊月里上本,遇上过年衙门封印,一直拖到现在才批下来。

    当时郑先生拿来给他过目时,脸色便很不好看,胡宗宪接过来一看,一应有功文武,俱得厚赏,但在加官进爵的名单中,偏没有他这个东南总督的名字……要知道作为东南的最高长官,一应封赏,他都该得第一份才是。

    更让胡宗宪心惊肉跳的是,在他的名字后面,用朱笔圈了个圈,后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,曰:‘两广平贼,浙何与焉?’看来在朝廷眼里,东南总督制两广,实在是管得太宽了。

    而后一份,是他奏请任命几位亲信,为江西、广东、凤阳巡抚三地巡抚的本子。作为东南总督,虽然没有权力任命巡抚,但他之前已经保举过好几位封疆了,内阁从没驳过他的面子。

    但在这一回,却假借皇帝的口吻,劈头盖脸地责问他道:“此数人素有贪名,京师亦闻,而却保举他们守牧一方,是昏聩啊,还是营私?’

    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重了,通过朝廷的两次回文,他已经彻底看清,内阁已经不愿再跟自己,玩些虚情假意的游戏,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了……今天,郑先生又送来第三份奏本,胡宗宪见他面色灰白,目光呆滞,更甚于前日,心里不由咯噔一声,强作镇定的问道:“又有什么坏消息?”

    郑先生翕动一下嘴唇,却没出声来,只得将那奏本递给他,请胡宗宪自己看。

    胡宗宪拿过来一看,是王本固请撤对胡宗宪弹劾的奏章,前几页无非是些东南事急,不能无胡宗宪的空话,但翻到最后一页,便看到满满的红笔朱批,光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,就让他心惊肉跳了。

    他忙定定神,皱眉看那些朱批道:‘本固昏聩,胡宗宪早就上奏说,东南无事,海晏河清了吗?若按尔所言,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?区区几个蟊贼,却要惊动数省兵力?这是小题大做,还是你们串通一气,要养寇自重?难道真把东南看成你们家的天下,要跟朕分庭抗礼吗?’

    虽说是在对王本固训话,其实是指桑骂槐,一句狠过一句啊!

    不知不觉,胡宗宪便出了一身大汗,再看那郑先生,也是满脸的恐惧。

    不过胡宗宪毕竟是杀伐决断的老将,很快便镇定下来,将那奏本搁到桌上,冷冷道:“王本固的本子,却送到了总督府上,内阁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!”

    “他们这,这到底要干什么?”郑先生艰难问道。

    “这还用问吗?”胡宗宪面上挂起浓浓悲凉之色,道:“内阁认为现在局势平定了,用不着我这个东南总督再在这儿碍眼了,就要用个‘莫须有’的罪名把我除掉了。”说着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,却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。

    “东翁,请恕在下直言,”郑先生犹豫一下,轻声道:“您不能再沉默了,你老不说话,朝廷的大人们自然要瞎猜,瞎猜哪有往好处猜的,所以把您越想越坏,结果您的处境也是越难过了。”说着对胡宗宪道:“您看是不是也写个本子递上去,好让内阁大人们消除误会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胡宗宪这次没拒绝,因为他胸中涌动着火山般的情绪,必须找个方式泄出来才行,便走到书桌边,目露凶光的磨起了墨。

    郑先生一看,这不行啊,带着情绪写得东西,不是给自己招灾吗?便小声劝道:“还是先消消气,等心平了再写也不迟,这关节上,千万不能出错啊!”

    胡宗宪却不理他,笔走龙蛇的写了开来,郑先生只好住了嘴,在边上看着,只见胡宗宪写道:‘臣拜读上谕,莫名惊慌,圣上天语严厉,更令臣惶汗交集……想当年东南遍地狼犬,腥云满街时,臣临危受命,不计艰险,不避毁誉,历时十年出生入死,殚精竭虑,披肝沥胆,唯恐有负圣上所托。幸赖皇上齐天洪福,东南将士浴血奋战,终使战事得竣,四海承平。些许小人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、兔死狗烹之行,便纷纷上本诽谤,污蔑臣下,故有今日之君臣见疑,臣痛及五内,遂上表直白,愿吾皇亲贤臣、远奸佞,杀彼进谗之小人,则君子于位,正道可匡矣!’

    在旁边的郑先生终于忍不住道:“东翁,您这奏疏似乎有欠商榷啊……是把心里的话痛快倒出来了,可内阁看到后,还不得火上浇油?”

    胡宗宪哼一声,道:“拿酒来!”郑先生不明所以,但书房里正好有一坛加饭酒,便递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胡宗宪便一边饮酒,一边大声念着这封奏本,一边念一边大笑,最后砰然醉倒在桌前……泪水无声的淌下,浸湿了奏本。

    这还是最近一段时间,胡宗宪睡得最实在的觉,第二日天光大亮,他才睁开眼,现自己躺在床上,起身揉一揉额头,便看到一脸憔悴的郑先生。

    郑先生伺候他洗漱之后,才小心的问道:“昨天您的奏本,已经模糊不堪用了,要不要在下誊写一遍?”

    “烧了吧。”胡宗宪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啊?”郑先生吃惊道。

    “我那不过是泄泄而已,”胡宗宪平静道:“哪能有着性子来,还是得解决问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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